上一代香港人的故事，是這樣的。聽朋友說過，他父親一生人都沒有為自己買過內褲。小時候就是世伯的母親代勞，結婚後就是太太代辦。到太太先行一步，才發現原來這輩子都沒有買過內褲。幸好，太太離開他之後，還有子女代勞。這一輩子，朋友的父親，都沒有穿過自己選的內褲。
這是什麼一回事呢？記得，小時候看性本善的時候，有一段是這樣的。有一個狀若專家的人，看了一段外國的「性教育片集」。雖說電視機內的是歐美樣子的演員，但你也明白，美國也有東西岸，也有基督教腰帶（Christian belt），節目的內容大概是說，一個媽媽看到一個在青春期的女兒，開始對自己的內衣有意見。專家說：「如果你的女兒向你追問內衣內褲的款式，也許你要留意一下。因為，這表示著他們有機會會被人家看到她的內衣，會因內衣感覺不入時，而感到羞恥。這代表著她或許有可能跟別人開始有性行為……」
哈哈哈， 在學校換衣服也有機會給同學看到內衣吧？原來看到內衣，就等如有性行為。所以呢，也不是所有說英語的人，邏輯思考都是正常的。小時候看到這節目的時候，我在想，原來，內褲也有入時或不入時的嗎？人家會因為我的內褲好看或不好看，因而要感到羞恥嗎？到中學的時候，要上游泳課，有些同學早熟，先有陰毛，陰囊也比其他的同學生長得較成熟，十三歲已長得像一個大人，也給別的同學訕笑他：「喂，乜帶咁大包野黎游水呀？」
直至今天，我三十二歲，我仍記得我十二歲的時候，聽過一個同學這麼說。那個很大包的同學，叫趙平順。我已沒有跟他聯絡，在街上看見也不會認得他吧？只是這麼一句說話，我仍然記得，直至今天。
我開始明白，不論男女，我們都從別人的語言，別人的態度，別人的觀感去衡量自己的定義。
二十世紀的哲學家拉岡在他早期的論述「鏡像階後（Mirror Stage）」中說，嬰兒從鏡像中得到自我認同的初步形成。拉岡的論述認為，自我的建立，是他者，是想像、期望、異化和扭曲的對象。你在說什麼呢？嬰兒從六個月到十八個月大的時候，有說是因為他們沒有走路或自行站立的能力，所以每次在鏡中看到自己的時候，都定當有一個別人抱著他，他們也許沒有辦法分辨那個是自己，那個是抱著他的人。後來嬰兒能自己走動的時候，他就開始看到自己影像，從而知道什麼叫自我。當嬰兒在鏡中看到自己是一個完整的個體，而鏡像會因為自己的動作而有所變化的時候，大多數嬰兒都會感覺歡欣和興奮，從而對鏡中的自己產生自戀和認同。這就是每一個人所謂自我的建構過程。
推而廣之，拉岡認為，主體對任何對象的認同，都是一種期待的、想像的和理想化的關係。後來，人會發現，期待和想像，都有時會出現落差。我們沒有我們看鏡子的時候那麼好看，從而，人在重複的理想建立和幻滅的過程中，學會什麼叫長大。而拉岡進一步的論述認為，人也會把另一個（或另一些）人當成鏡子，在周遭的眼光中，從而也看到自我的反映。人的成長過程中，建立的價值觀，也是透過另一些人的互動和意見也確立。但是，由於別人的眼光和自我的反映的鏡像，總是不能一致的。而基於人在嬰孩透過鏡子建立自我經歷的狂喜和興奮的驅使下，主體總會局限地、誤認地、滿足地認同某一個鏡像，然後當這個認同破滅之後，又會更期待下次理想化的認同。即是，我們會很習慣把自己投放到一種狀態，那種狀態是周遭的人會認同的。直至下一個鏡像出現，就會發現之前的鏡像是幻想，又再一次把自己投放到另一個鏡像身上。
你什麼時候買第一條內褲？有因為中學一年級的時候看到同學穿粗橡皮筋，寫著Giordano，而看看自己還是穿著母親在花園街的排檔買的，有一隻小熊在上面的內褲而感到羞恥嗎？第一次在更衣室看到同學穿不是白色的內褲，黑色的、紅色的、深藍色的，你有覺得同學是一個「出位」的人嗎？第一次看到宿舍同房，睡覺時只穿一條深藍色的uniqlo四角褲，你有覺得這個人是怪物嗎？看到DJ Ozma在歌唱節目表演的時候，最後一個鏡頭一定是脫褲子，而露出一條有草莓圖案，由女設計師設計的內褲，你有覺得日本人是變態的嗎？你第一次走到東京男裝伊勢丹，看見很多在健身房的朋友都穿的Toots內褲，竟然需要3,500円一條，你有吐一吐舌，然後走開嗎？在健身房你看到一些很健碩的「師兄」，穿的內褲總是破破爛爛的，你有聽過朋友忽然專家上身的點評：「香港女人真係慘，直佬（異性戀者）一定是脫褲子的時候，面褲內褲一起脫的吧？心急的男人總是不在乎內褲的式樣！」嗎？你第一次聽到你的朋友說：「內褲真的很重要。你在健身房，沒有身材，也不能穿得不得體吧？做人，輸人唔可以輸陣！」的時候，你能夠明白，為什麼內褲竟然可以是一種較勁，一種陣？
信我，在意內褲的人，其實最在意的，不是別人如何看他的內褲，而是如何評價他性行為的功力。內褲，如果從來都沒有人看，像周杰倫一樣不穿，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。如果世界只剩下一個人，不用討好誰，不用介意誰，誰又介意你活得怎麼樣，有什麼大不了？
原文刊於 （What Magazine 2014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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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11月3日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