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photo via cc Flickr user iggyshoot)
「你黎搵你老婆?佢喺果邊。」髮型屋接待處的小妹親切的對我打招呼。
「唔該。」我和往常一樣來到髮型屋等太太,走到她旁邊時,發現她剛好電髮電到中途,正閉目小休中。我也不忙於叫醒她,於是我到一旁的梳化坐下,梳化前面是一張小茶几,上面凌亂地鋪滿了一堆不同的雜誌。
然後,我在那堆積如山的雜誌堆中,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。那是其中一本打開了的財經雜誌,上面有孖生姊妹的照片。雖然已經過了十九年,但我還是一眼就把她們認出來了。
她們的名字很奇怪,姐姐叫做「司法獨立」,妹妹叫做「繁榮安定」。據說是她們父母覺得這兩樣是香港最重要的東西,所以連姓氏也不要,直接就用這兩個四字詞命名。
在雜誌裡,還刊登了二人的專訪,姐姐現在是基金公司的老闆,傳說中的單身黃金族,白手興家;而妹妹則專心相夫教子,母慈子孝;兩人形成了巨大的對比。
版頭相片中她們二人背對著背,微微抬頭,只能看到側面,姐姐穿著整齊的行政套裝,而妹妹則穿著一條簡單的連身裙。
在相片的旁邊,寫了一行小小的注譯:「左:姐姐Judy Law,右:妹妹Fiona Law」。
原來,她們已經改了名,所謂的「司法獨立」「繁榮安定」,一早就不存在了。
我知道這是緣份,如果我沒有來這理髮店,或者我太太沒有閉目小休,又或者我坐在梳化上時沒有看茶几上的雜誌,我就不會看到孖生姊妹的專訪,不會看見她們的照片,不會認出她們。而一切,都會和平常一樣,日子每天溜走,工作每天耗費我的時間,我會連續十九年沒有孖生姊妹的消息。
正因為這是一種緣份,我偷偷地把雜誌上專訪那幾頁撕了下來,小心地折好,放進了皮包內。我相信沒人會介意我這樣做,善忘的香港人對兩個月前財經雜誌上的專訪毫無興趣。
太太理完髮後和我在連鎖式的茶餐廳內吃飯,茶餐廳的海報上有些假冒的超級英雄,我不明白這和我的晚餐有甚麼關係,但至少沒有影響我的心情。
我們選了一張窄窄的二人卡位坐下,看看餐牌,一個燒肉飯的價錢已經是十九年前三倍,可惜的是我們早已經習以為常,當荒謬變成習慣時,人類很易變得麻木。
我們點了餐,我點了那個三倍價錢的燒肉飯,太太點了一碗米線。然後太太就自顧自的玩電話,我心裡則繼續想著十九年前孖生姊妹的事情。
在那時,她們剛轉學進來我們班,而我是在同學最早能分辦她們兩人的人。因為姐姐的雙眼總是透著一種莊嚴的氛圍,好像讓人感到生人勿近似的,而妹妹則比較和善,懂得世故。直至今天,我還有這個能力,剛才我一眼就從那個側面知道左邊的是姐姐了。
她們的名字在開學初期引來了哄動,每個人都來我們班中看看究竟「司法獨立」和「繁榮安定」是長甚麼模樣的,走廊外門庭若市,害我們班中大家都覺得超尷尬的。但她們本人卻好像沒有太過在意,可能是習慣了吧,果然當荒謬變成習慣時,人類很易變得麻木。
那時妹妹的位置剛好坐在我旁邊,而姐姐則是坐在離我兩行較前的位置。每天都和她們見面,但說話的機會其實不多。
「其實你地有無諗過大個之後要改名?」有一天上課時我終於忍不住,問坐在我旁邊的妹妹。
「我其實無咩所謂,但家姐好似覺得個名好重要,無論如何都唔可以改。」妹妹一臉不在乎的答。
我斜眼望向姐姐的方向,她那長直髮散在她背上,眼睛專注地看著講台上的老師,認真得讓人不好意思打擾她。
「咁又係,改左個名,好似否定左之前成個人生咁。」我雙眼沒有離開姐姐的長直髮,直接答。
比起和任何人都有說有笑的妹妹,姐姐常常都以單字「哦」或者「嗯」來打發掉搭話的人,所以追求者的數目妹妹一直完勝姐姐。也因為我坐在萬人迷妹妹旁邊,那些男孩總是找我打聽這打聽那的,超級麻煩。
亦可能因為這樣,我每天上課時,基本都不會看在旁邊的妹妹,而是定睛的看著姐姐那把又長又直的頭髮。
我的燒肉飯和太太的米線已經送來了,我們慢慢地吃著,比起十九年前,燒肉飯的燒肉少了,鼓油卻多了很多。我不是在感懷以前的美好,而是我付出後所得到的確確實實地在減少,這種感覺讓人很沮喪。
「一陣食完諗住去邊?」我問,畢竟一直不發一語地懷念過去並不是很洽當。
「無呀,你有地方想去?」太太答。
「無呀,咁返屋企啦。」我答。
太太沒有再答話,低下頭默默地吃她的米線。我伸手到袋內摸了摸那幾頁撕下來的雜誌,思緒又回到了十九年前。
不知道哪天開始,在每天斜斜地偷望那把長直髮的同時,我漸漸地對「司法獨立」產生了濃厚的興趣,明明大家都覺得比起嚴肅的姐姐,平易近人的「繁榮安定」要來得吸引得多,但我不是這樣想,不知道為甚麼,我喜歡了姐姐。
有一天,在午休的時候我看見姐姐一個人在課室內,埋頭地寫著作業。
「呢題唔係咁做嫁,你要先抽左個a出黎,然後先交差相乘。」我走到她前面的位子坐下,對她說。
「下?係咩?」姐姐貫切她那不願理會別人的語氣。
「係呀,上邊呢題都係錯嫁!」我說。
然後,除了每天在自己的位子偷望她之外,我還會每天午休時教她數學。我不知道她是需要一個數學補習老師,還是需要一個朋友,更加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我對她的感覺。
但我知道,那段日子我還是蠻開心的。
回到家裡,太太簡單梳洗後就先睡了。我到廚房拿出平價的Jim Bean威士忌,倒了一小杯,加了一點冰塊,然後回到客廳裡,坐在梳化上,太太忘了關上的電視中播著我根本沒在看的內容,家裡的小狗蹲在我面前擺尾,一直把玩具推向我討玩。但今天我沒甚麼心情理會牠,我摸了摸牠的頭,心裡對牠說現在不是時候,牠也就識趣的自己躺下來了,而我也順手的把電視關掉。
我從袋中拿出那幾頁雜誌,小心地攤開,孖生姐妹的專訪又再出現在我眼前。老實說,這篇專訪的內容並不怎麼樣,既沒有描述她倆的性格,也沒有說明她們的經歷。感覺像是介紹一本書時卻只介紹封面的畫一樣,對我來說,完全不著邊際。
我開始細看那幅背對背的相片,看著她們二人疊在一起的兩把長直髮,妹妹的背心連身裙和姐姐的純黑行政套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,妹妹臉上掛著讓人安心的微笑,而姐姐那臉上還是依舊讓人感覺冰冷,眼睛中還透著一股淡淡的寒氣。
我怔怔的看著姐姐的臉,我開始想像這十九年間她們經歷了甚麼,是甚麼經歷才讓她們要捨棄自己的名字呢?是甚麼事情才讓妹妹成為了一個母親呢?是甚麼發生了才讓姐姐成為了成功人仕呢?
我想不出來,我知道這些事完全與我無關,但是我就是想知道,想知道關於她們的一切,正確來說,是姐姐的一切。
年輕的歲月過得飛快,幾個月過去,會考臨近,回校上課的Last day終於來到。那幾個月內我和姐姐算是成為了朋友吧,但是她說話常常點到即止,我們之間的了解其實不深。我們的關係總是停滯在數學補習老師與學生之間,沒甚麼進展。
而我知道如果我那天不對她表白,我就要等到放榜甚至是中六開學那天才能再見到她,那時連香港都已經回歸了中共,世界不知道會變成怎樣了。
午休的時候,大家都在校園內不同地方拍照,而「司法獨立」則和平日一樣,在自己的桌子上寫作業。我也像平常一樣,靜靜地坐在了她的前面。
「我有野想同你講。」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說。
「嗯?」她用喉嚨回應了我一下,但卻沒有抬頭望我。
「Er ,都係無野啦。」說完我站起來,離開了課室,年青時,總是有很多話說不出口,有很多事不敢去做,當人成長後,才會發現那時是多麼的不知所謂。
於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,我考到了十三分,勉強原校升上中六,但我在放榜那天看不見她們姊妹倆,在九月一日開學那天也看不見,實際上,我沒有再見過這對孖生姊妹了。
時間,就這樣過了十九年,到了今天,無論「司法獨立」「繁榮安定」,都已經不存在了。她們已經變成了我不認識的人,雖然在街上踫到的話,我一定能認出她們,我甚至可以知道我踫上的是姐姐還是妹妹,但她們都已經不是當天的「司法獨立」和「繁榮安定」了。
但如果假設,只是假設,我真的在路上遇見她們的話,我應該做甚麼呢?
我應該說甚麼呢?我要和姐姐說出那句我一直沒說的話嗎?
我非常清楚,這種想法一點意義也沒有。沒有意義,而且也不可能,可以說那些話的時機,早在十九年前,已經過去了。
如果再假設,假設我真的說了出口,雖然這沒有可能,但還是姑且假設一下,她會有怎樣的反應呢?
我用手指輕輕撫著雜誌照片上姐姐的臉孔,另一隻手拿起裝了威士忌的杯子呷了一口。
還是沒有意義,因為她們已經變了,她們已不再是當天的「司法獨立」和「繁榮安定」。這就是所謂的現實,我非要接受這個已經沒有了「司法獨立」和「繁榮安定」的香港不可。
借著這一點點的酒意,我在梳化上躺了下來,不經意的睡著了。
我做了一個夢,夢中的我看到了今天的孖生姊妹。地點是在海傍,那裡用簡陋的圍欄把海隔在右邊,左邊是太空館的圓形建築,但太空館前面的,卻是會展中心的玻璃建築和金紫荊廣場。
我一個人在海傍漫無目的地走著,好像只要我一直往前,就會見到出口似的。但無論我怎麼走,在我左邊的,依舊是太空館的天象廳,而在前面的,還是那個該死的金紫荊廣場。
突然,我發現「司法獨立」和「繁榮安定」就在前面看海,而且感覺好像快要跳下去。
別問我為甚麼知道她們想跳下去,因為這是我的夢嘛,我知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?
於是我跑過去,拉住了姐姐的手。
「唔好跳,我求你。」我說。
「啪!」妹妹搶過姐姐的手,並狠狠的給了我一巴掌。
「我唔準你再接近我家姐呀!」妹妹瞪起雙眼,看著我。
但我沒有看她,我只是怔怔地看著姐姐,她沒有抬起頭,目光沒有與我交接。
接著我就醒來了,一個人躺在家中的梳化上,甚麼也沒有發生。我看著天花版,想起了在傳說中那個「五十年不變,馬照跑,舞照跳」的香港。
為甚麼突然會想到呢?我不知道,或許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這個荒謬的現實,才會突然發現,那些年我們幻想中的東西,根本從來都沒機會出現。
我摸了摸熟睡的小狗,從書櫃中拿出了厚厚的《路西法效應》,把那幾頁雜誌折好,然後夾了在《路西法效應》裡面。關了燈,摸黑回到房裡,準備要睡,畢竟明天還是一樣要上班,日子還是一樣要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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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《雙胞胎和沉沒的大陸》